生成式人工智能（GenAI）正引爆一场深刻的内容生产力范式革命。以Sora的文生视频、Suno的AI音乐为代表的一系列惊艳应用，正在打破高质量动态内容生成的壁垒，将过去被认为是人类专属的复杂创意工作（如影视叙事、音乐创作）推向机器可及的范围。这种指数级的技术进步，给文化产业带来“战略性焦虑”与“机遇性渴望”并存的复杂局面：一方面，所有市场参与者都看到GenAI在降本增效、拓展创意边界上的巨大潜力；另一方面，这种颠覆性力量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既有的价值链、商业模式与内容生态等正面临全面重塑，引发全行业对未来的深刻追问。
腾讯研究院与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合作推进的《破晓：GenAI重塑文化产业》研究项目，将聚焦 GenAI在长视频、短视频、音乐、动画、网络文学等重点领域的应用，研究文化产业在人工智能时代的系统性变革，探索文化产业智能化发展路径。
我们希望，“破晓”系列研究可以透过纷繁变化的产业现象，洞察多领域产品、产线的变化趋势，汇聚技术涌现的“智能之光”与人类永恒的“智慧之光”，迎接文化产业即将到来的“破晓”时刻。
继第一期和第二期专题访谈之后，本期我们聚焦AI对网络文学的影响，与阅文集团内容运营总经理杨沾共话网络文学在GenAI时代的技术应用、作家群体、模式创新、生态演变与行业坚守。
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刘江红、杨剑飞、陈娴颖、田卉、王夏歌等
【观点速览】
1.阅文推出作家助手、漫剧助手和版权助手等AI工具，已覆盖从辅助写作到IP改编的全链路流程。但是，AI无法替代优秀作家的情感与个性表达，作品的灵魂和价值始终取决于人。
2.未来网文产业生态可能呈现“橄榄型”结构，GenAI作为强大的创作“辅助轮”，主要作用是壮大和优化“中腰部”群体。冲击头部阵营，依然依赖于作家自身的天赋、创造和努力。
3.文字和视频在表现形式、载体、渠道和受众群体上存在着结构性的本质差异。尽管两者在“讲故事”的核心能力上有交集，但“完全融合”或“完全合一”的可能性极低。目前，网络文学与AI短剧、AI漫剧的联动与融合非常快速，证明网络文学可能向以文字为核心、融合多模态元素的增强形态演进。长期而言，网络文学依然会独立存在，许多创作者仍会坚守文字的力量。
4. GenAI是赋能网文IP视觉化、释放大量作品潜在价值的革命性工具，解决了传统改编模式“产能不足”的核心痛点，但它的角色始终是“辅助”。在IP开发中，人的艺术眼光、商业匹配度决策是永远的核心，AI无法替代人类对网络文学内容的创造性、独特性给出评价，更无法对其市场价值进行前瞻性判断。GenAI作为辅助内容管理工具可持续深化应用，用于网文IP潜力预估和选题辅助，以及内容监测、数据跟踪和问题识别等领域。
5.“原创性”永远是网络文学的“第一原则”。网络文学是在高度市场化的竞争中发展起来的，适度的市场竞争是良性且必要的，有效竞争也推动创作者不断建立个人风格、提升叙事技巧、构筑竞争壁垒。阅文反对滥用GenAI进行抄袭、洗稿或欺诈，绝不容忍滥用GenAI欺骗读者和骗取平台福利的欺诈行为，坚决捍卫原创生态，确保奖励和市场机会真正给予进行诚实、创造性劳动的创作者，也致力于维护一个百花齐放、多元竞争的良性市场环境。
6.中国网络文学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在充分的市场竞争中锤炼出务实、高效、充分发挥用户导向的能力，读者对于网文有“期待视野”。作为文化产业的一种新兴业态，网文依然遵循和传承文化产业的使命与担当，网文的核心竞争力仍然在于精品化和个性化，而非标准化和效率最大化。在GenAI时代，更应该坚持“精品化导向”，要投入时间精心打磨作品质量，满足读者对高质量故事和情感连接的深层需求。
一、目前阅文集团推出GenAI的工具主要应用于网络文学的哪些环节？
杨沾：目前，阅文在不同环节均推出了相应的AI助手，包括作者助手、漫剧助手和版权助手等等，核心功能是创作的辅助与提效。
阅文的“妙笔通鉴”，为作者提供一系列AI辅助功能，涵盖协助创作初期的世界观设定，创作中的错别字检查、人物关系与伏笔梳理，以及角色出场信息提示等，帮助作者快速定位内容，其AI辅助能力已覆盖写作全流程。作者还可以在灵感枯竭时，通过与AI对话激发创作思路。“妙笔通鉴”面向全体用户，无论是新人作家还是白金大神，都可以使用相关功能，但实践中，不同作者的使用方向、侧重点和具体形式会有所不同。从实际应用效果看，AI助手确实有助于提升作者的创作效能。
我们的“漫剧助手”，是一套基于AIGC工具的漫剧生成工作流系统，旨在解决编剧在网文改编过程中需要通读全文、梳理大纲等等的效率痛点。漫剧助手可以辅助拆解作品大纲、为每章内容提供一句话总结、整理人物小传，为编剧提供准备阶段的基础支持。完成对作品的理解后，还可以辅助编剧调整剧本结构，协助优化内容，在此基础上，编剧再做适当修改即可获得较优版本，随后即可进入漫剧生成制作环节。基本覆盖当前漫剧行业的标准流程。
版权助手，主要是从支持作者提高版权资产管理和运营效率的角度出发，目前具有两方面功能：一是支持对作品基本资料的展示，二是可以快速抽象出关乎作品独创性的关键要素，包括故事大纲、人物小传、人物关系图谱、时间线、关键故事情节、核心冲突等，并支持作者快速梳理出内容的核心卖点。
总体而言，阅文推出的一系列AI助手，对作品的理解能力较为出色，从生成内容的效果看，从辅助作者创作的整体效能看，都高于行业平均水平。
但另一方面，我想在这里强调：文学的本质，是以个人情感的个性表达，获得读者的共情与共鸣，以及引发社会情感认同。目前，在AIGC工具辅助下生成的内容，仍然难以具有人类作家自然且富有情感的感染力。在当前技术条件下，AI很难替代优秀的作者，他们往往更具天赋与个性，这也是文化产业的价值源泉与核心。作品是否有灵魂，关键在于作家本身，是否使用AI并不是作品价值的决定性因素。
二、有观点认为未来网文生态将呈现分层结构：底层为大量AI生成内容，中层为人机协同辅助创作，顶层仍是头部人类创作者。您是否认同这种金字塔型的分层观点？
杨沾：我的个人看法是，未来的网文生态分层结构可能更趋近于“橄榄型”。这里主要不是从作品数量看，而是从价值与质量的维度进行判断：在AI工具广泛接入后，基础内容的数量可能增加，生态基座的规模会扩大，但高质量、高价值的作品依然稀缺，整体结构可能呈现中间大、两头小的形态。如果仅依赖AI大量生成内容，此类作品往往质量较低，数量规模虽大但真正具备内容价值的较少，因此生态的底层实际上会收窄。在中间层，许多具备写作天赋、但在某些创作环节存在短板的作家，会得到AI工具为他们提供的有效辅助，具备一定质量水准的作品数量规模会快速扩大。
至于AI能否推动中腰部作品提升质量、向头部靠拢，从而实现网文生态顶层的规模扩张？我认为，网文行业的“头部”始终是相对概念。AI可以帮助作家补足短板，更多改善那些因创作缺陷而不受欢迎的作品，使其在叙事表现上更趋完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大量作家能仅凭AI就跃升至头部阵营，除非该作者本身已具备冲击头部的天赋。创意产业本质上是天赋驱动的领域，它不同于制造业，难以通过标准化或工业化方式实现作品的普遍升维。
三、有观点认为，未来可能出现类似“视频作家”的新型创作者，这类创作者在文字创作上具备天赋，而GenAI能够弥补其在视频、动漫等领域的能力欠缺。您认为未来网文作家与影视创作者是否有可能逐渐融合，从而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视频作家”群体？
杨沾：短期来看，文字创作与视频创作完全融合的可能性较低；长期而言，我认为二者也不会完全合一。首先，文学作为文本形式，具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文字内容与视频内容在用户感知与体验上存在本质差异：文学通过文字激发读者由内而外的想象，构建属于个体的精神世界；而视频则是由外向内地直接呈现内容，将具象化的虚拟世界直接灌输给读者，限缩了个体想象空间。两者的体验方式也迥然不同。因此，在未来，文字小说仍将作为独立的形态持续存在。
但另一方面，视频叙事与文学创作在内容层面具有共通性。事实上，当前短剧行业的许多编剧与创业者均来自网文领域，正说明二者在叙事能力上存在交集。但这两个行业在表现形式、内容载体、传播渠道及受众群体等方面仍存在结构性差异。尤其是，文字表达能力强并不等同于具备画面感表达与视觉叙事能力。以视频创作为例，AI或许能够生成符合技术规范的“标准镜头”，例如在特定情节切换机位、安排对话反打或调整景别，但这些输出往往缺乏艺术感染力。而具备镜头天赋的创作者，则可能通过插入空镜、运用环境音效等方式，增强情绪氛围，更好地完成角色塑造，这是当前的AI工具难以企及的。此外，文字叙事常常需要为读者保留想象空间，而视频则会通过镜头语言进行直接表达、暗示或省略，二者在叙事逻辑与表达密度上也是不尽相同。
当然，网络文学二十余年来所培养的大量内容人才，不乏具备直面市场的故事表达能力与写作技术的创作者，未来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人转向视频创作，并成为视觉内容领域的中坚力量。正如当前漫剧与短剧行业中，超过半数的创作者源自网文领域。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作家都应当成为“视频作家”。仍有众多创作者坚信文字本身的力量，认为某些情感与意境如果通过文字传达，会更能触动人心，而如果通过镜头直接呈现，反而可能显得生硬。文字与影像终究是两种不同的表达媒介。
长期来看，尽管借助文字的文本创作必将持续存在，但“文学是否仅限于文字”是值得探讨的。未来，多模态表达很可能成为网络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目前已有作家开始尝试在文本创作中融入多模态元素。例如，在描写名场面或高潮情节时，部分网文作者会插入由AI生成的短视频，以增强读者的视觉体验。此外，在阅读过程中加入音效，或在系统类型的文本中嵌入可视化面板，都是可能的演进方向。网络文学作为面向大众的内容产品，其形态必将随着技术发展和用户需求持续进化升级。
四、网络文学作为当前文化产业中最大的IP源头，为影视、动漫等领域持续输送优质内容。在GenAI兴起的背景下，您认为网络文学IP的跨模态运营是否会更加便捷？是否可以借助AI对网络文学作品IP价值进行评估，并精准匹配可开发的内容形态？
杨沾：GenAI技术的崛起对IP开发，尤其是对IP视觉化而言是一个重要利好，跨模态的IP运营自然会更加便捷。GenAI显著降低了视觉内容的制作门槛，带来了技术层面的一次关键转折。过去，大量作品受限于影视、动画等传统改编模式的产能瓶颈，难以获得视觉化机会。而视觉内容在用户覆盖广度与传播穿透力方面具有显著优势，其市场价值也相对更高。技术演进为众多长期排队等候或久未获得开发的网文作品提供了重要机遇。
此外，部分作品作为文学作品或许在文字表达上略有欠缺，但其画面感、视觉张力或创意构思本身十分出色。这类作品一旦通过视觉化形式呈现，反而可能释放出巨大的市场潜力。
我认为，AI辅助内容管理的能力将持续进步。但我们也始终坚信：AI只是辅助提效的工具，内容产业的核心始终在于人，而非机器或数据。所以，我们当然可以借助AI工具对作品的IP价值进行评估，但一部作品IP价值的高低取决于多种因素，难以公式化地进行计算。总之，AI是难以准确判断作品IP价值的，特别是那些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品。同理，也很难借助AI工具来精准匹配可开发的内容形态。
五、面对涌现的AI内容，是否能借助AI去筛选出精品，让好作品被看到？
杨沾：当前，AI仍处于通用人工智能的早期阶段，尚未达到人类水平的认知与判断能力。从内容评估角度来看，AI主要依赖于对已有内容的总结归纳，缺乏前瞻性与创造性预判。举例而言，如果我们回到2003年，基于当时所有文学作品训练AI模型，然后来评估《小兵传奇》，系统很可能判定其为低质量作品。但市场实践却证明了这一作品的独特价值。这反映出时代背景、用户群体及心理需求变化对内容评价产生的各种关键影响。再比如，当年签约《鬼吹灯》时，这部作品与当时的主流文风相比，可谓是风格迥异。如果当时有网文模型评估，结果大概率会是不合格。事实表明，好故事需要个性与创新，而当前的AI尚不具备识别此类特质的能力。要实现真正的内容评估与人类水平相当，AI需要发展成为具备人类理解力与情感能力的通用人工智能。
文化产业的核心竞争力并非单纯追求生产效率，内容价值也不能仅凭数量判定。若仅以效率与产量为衡量标准，必将陷入“内卷”困境。效率越高、产量越大，并非价值衡量标准。我们更倾向于投入时间打磨作品质量。
文化产业本质上仍是精品化导向产业，不要追求标准化量产。
此外，大量低质内容的生产会对用户产生驱赶效应。文化消费并非刚性需求，用户不会强迫自己接受不喜爱的内容。文学作品需要满足用户心理预期，这被学术界称为“期待视野”。市场规律证明，即使是小众类型的创作题材，那些头部作品依然能够凭借强大的吸引力获得成功。
六、当前阅文平台读者对AI或AI辅助生成网文的接受度如何？
杨沾：当前用户对AI创作内容的接受度呈现阶段性差异。在现阶段，部分用户对AI生成内容存在明显的心理障碍。用户期望的是，阅读到的文字应该来自具有情感的作家创作，他们认为，与作家的互动是阅读体验的重要组成。对这部分用户而言，接受AI生成内容如同“本想享用美食却被提供充满添加剂的方便面”。然而，更多用户对此并无强烈感知，他们主要关注故事本身，甚至可能并未意识到内容由AI生成。不过，用户的态度会通过其行为与反馈自然呈现：即使未识别出AI创作，读者仍会指出作品存在的语言冗杂、逻辑混乱或风格跳跃等问题。这类直观反馈极具代表性。当前绝大多数AI相关内容尚未达到能够快速打动用户的程度。目前绝大多数用户选择沉默表达——不评论、不点赞，直接划走，甚至不会点击“不喜欢此类内容”选项，但其行为本身已充分反映了内容选择倾向。
七、网络文学作为文化出海“新三样”之一，已经创造了很多亮眼成绩。您认为GenAI能为网文出海带来哪些新机遇？
杨沾：首先，视觉化是网络文学出海的重要方向。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文学内容本身，不必拘泥于文字形式——这是一个基本前提。同时，阅读并非全球用户的普遍习惯，以欧美国家为例，除北欧部分国家外，包括以往被认为有阅读传统的法国在内，当地用户在地铁信号覆盖后也更多地转向手机视频内容消费。
网络文学的核心优势在于，其丰富的故事储备和成熟的创作者生态。对于有文字阅读习惯的用户，制作方可以通过IP授权，输出文字作品；借助视觉化转型，还能触达规模更大的非阅读人群。从社会分布规律来看，非阅读人群的数量远超阅读人群，这提供了巨大的市场空间。另一方面，AIGC内容支持实时编辑调整。通过持续测试和优化，制作方能够为不同用户群体提供定制版本，其强大的批量修改能力，还可以大幅提升内容本地化效率。
